作者簡介
孫若風(武漢大學博導、中國人民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特聘研究員、文化和旅游部科技教育司原司長)
(鳳凰新聞網絡電視臺訊)
由自動裝置驅動的機器人尚在成長,由數據驅動的虛擬人(或稱數字人、虛擬數字人)已在趕來的路上!芭e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從今開始,愿人類能與機器人、虛擬人結義桃園,把酒言歡,但也不回避其間可能出現的愛恨情仇。
起舞弄影,機器人、虛擬人實際是人類的影子,或者說是鏡子,人長成什么樣,它們就長成什么樣。它們起初被命名為“人”,應該是一種隱喻,潛藏著人類用人的尺度認識、衡量、創造這種“新人類”的深層意識。機器人,往往只是代替人的工作,形狀并不像人,具有人的外貌、智慧、情感特征的機器,只是機器人的一個類別,屬于仿生類。不過,以人為原型的機器更符合社會大眾的期待,古今中外皆是如此,從趨勢上看,隨著人工智能、大數據、物聯網等技術的發展和完善,機器人將越來越像人類。至于虛擬人,追求對真人的還原,由于它力求抓取和呈現真人的特色,比真人更有典型性,因此,這個孿生“人”,往往比真人更“像”真人。文學即人學,科技也是人學。它們都是以人自身為尺度,都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體現。從歷史角度觀察,機器人、虛擬人與文學藝術發展正好有同步性,其共同推力是人性的覺醒和人學的發展。被稱為“機器人第一人”的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科學家、藝術家達·芬奇,他留下的機器人設計草圖,以木頭、金屬和皮革為外殼,以齒輪驅動裝置,可坐可站,頭和胳膊可轉,后人據此摹擬出了“機器人武士”形象。而文藝復興正是一場人的解放運動,它高揚人文主義旗幟,帶領歐洲走出中世紀的黑暗,以“人”為中心而不是以“神”為中心,肯定人的價值和尊嚴,認為人是現實生活的創造者和主人,由此出現了藝術與科技的雙重高峰,也出現了機器人的構想。中國歷史上的第一次機器人高峰是漢末六朝。西漢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成為過往,東漢讖諱神學崩潰,特別是漢末戰亂頻仍、大疫流行,曹操在《蒿里行》描述了“千百無雞鳴,白骨露于野”的人間慘像,人性由此實現覺醒,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指出,這個時代是“文學的自覺時代”。其實,不只是文學,其他藝術及審美形式也都實現了自覺,涌現一大批優秀文學家、藝術家及最早的旅行家。機器人也在這個時候覺醒了。中國古代機器人可以上追到黃帝大戰蚩尤用的指南車。到西周成王,又有周公派指南車迎接迷路使者。但都只是傳說而已。此時,機器人進入實操階段。晉·陳壽《三國志·蜀志·諸葛亮傳》記載了木牛流馬,西晉傅玄《馬鈞傳》記載了三國時期發明家馬鈞制作指南車,《南史》記載了南齊數學家祖沖之改良指南車。從人學角度觀察,這些關于機器人的記載有兩點比較關鍵:一是把“巧思”、“機思”作為評語,比如諸葛亮“性長于巧思”,馬鈞“天下服其巧思”,祖沖之“有機思”。競巧可以與實用結合在一起,但更多是無實用價值、無功性目的,只求在娛樂中體現智慧、技能的過人之處。二是社會高層,比如諸葛亮、魏明帝、齊高帝都參與、推動,可見競巧的審美意識,已經蔚然成風。第二次機器人高峰是唐朝,這也是中國歷史上文學藝術鼎盛時期。如果說漢末六朝是文學藝術和機器人的“自覺時期”,唐朝則是它們的“自由時期”。國力的強盛、民族的融合、社會的穩定,使人的自主性、創造性得到極大發揮,人性進一步解放,機器人也跟著得到解放。唐代張鷟撰筆記小說集《朝野僉載》,有多個機器人記載,比如仿生類的機器人:“郴州刺史王琚刻木為獺,沉于水中,取魚引首而出。蓋獺口中安餌,為轉關,以石縋之則沉。魚取其餌,關即發,口合則銜魚,石發則浮出矣!比诵螜C器人就更活潑了,比如,“楊務廉甚有巧思,常于沁州市內刻木作僧,手執一碗,自能行乞。碗中錢滿,關鍵忽發,自然作聲云‘布施’。市人競觀,欲其作聲,施者日盈數千矣!第三次機器人高峰是今天,虛擬人也在這個時候出現,這是中華文化走向復興時期。這也是注重人的全面發展的時期,這時的人學,把人的自由全面發展視為人的發展的最高境界、視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真正實現。與此高度關聯的是,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對美好生活的需求與發展不平衡不充分之間的矛盾被明確為當前中國的主要矛盾,而美好生活的實現是人的全面發展的基礎!叭藗兪紫缺仨毘、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碑斀裰袊逃岢龅牡、智、體、美、勞“五育”,實際上表達了對人的全面發展的認識。而藝術、科技成為美好生活與人的全面發展的共同支撐。對美好生活和人的發展的叩問由來已久,從蘇格拉底的“至善生活”、柏拉圖構建的真、善、美政體之下公正理想國,亞里士多德的“沉思生活”和對至善生活的向往,到近代哲學家構建的“理性王國”,到海德格爾的“詩意棲居的生活”,一以貫之的脈絡是將美好生活與人性的真、善、美相聯系,變化是“詩意”的權重在加大,藝術以及與藝術血肉相聯的科技作用越來越突出。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詩與遠方”對中國社會形成如此強大的磁場,為什么藝術與科技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密切。這就是我們從人學出發審視機器人、虛擬人,試圖用人文精神乃至于藝術精神規范和引領機器人、虛擬人的理論依據。
人是文化的動物,是“文化的人,而不是物化的人;是能動的、全面的人,而不是僵化的、單向度的人”。這是今天中國人學的基本立場。按照卡西爾《人論》的觀點,符號是文化最基本的要素,也是人的重要特征,人創造符號,受益也受制于符號。語言、文字、場景是符號,神話、宗教、藝術、科技也是符號,循此邏輯,可以說虛擬現實、元宇宙、機器人、虛擬人都應該是符號。面對聯袂而來的機器人、虛擬人,無論是“審慎的樂觀主義者”,還是“積極的悲觀主義”,都應從人文主義出發,主動去“人化”機器人、虛擬人,讓機器人、虛擬人,與人類相向而行,成為尋求共同意義和價值的“人”:——機靈的人。機器人、虛擬人是人的肢體、大腦的延伸,會表現得越來越心靈手巧,甚至在很多方面超越人類,表現出天賦異稟、鬼斧神工,是有靈性的鮮活生命。而這個超越幅度,正是人在創新創造中的完成自我超越的幅度,它們只是人類創造的另一個自我。人作為文化的動物,作為符號性存在,首先表現在人的創造性。人的本質是生成的,而不是給定的;人與生俱來的稟性,就是不斷創新創造,不斷實現自我的超越。藝術與科技從不同方面表現了人的創造性,都是人之所以能夠成為人的階梯,機器人、虛擬人的智慧、靈活程度,正是人的自我發展尺度。——安全的人。糾結于機器人、虛擬人對人類是福是禍,如同糾結于人的本性是善是惡,不會得出一致結論。從技術自生長規律看,機器人、虛擬人終歸要出現,如同孩子終歸要生呱呱墜地,后來成為好人還是壞人,要看成長過程。作為人的創造對象,機器人、虛擬人最終是優化為友還是異化為敵,還是取決于人類。中國歷史上,機器人在唐朝以后的漫長歲月里,難有精彩表現,固然是受制于科技的綜合水平,但與它受責于“奇巧淫技”也有關系。今天有人對機器人、數字人的恐懼,一方面確實有合理之處,另一方面或許也受到傳統文化對科技不重視、對玩偶類機器人不友好的影響。當然,科技是雙刃劍,正如同文學藝術也有兩面性。有史以來,對某個科技發明或某個文化藝術門類、內容一直懷有警惕、戒備之心,正是這種對潛在危害的憂患意識,保證了的科技與藝術的健康發展,這就是恐懼的意義。——規矩的人。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機器人、虛擬人由人創造,但生成后,就具有人的行為、思想甚至情感特征,由此帶來復雜的道德、倫理問題。人類與機器人、虛擬人應該各守規矩,各安本分,知道分寸在哪里,危險在哪里。1942年,阿西莫夫的短篇小說《轉圈人》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得任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第二定律,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命令;第三定律:在不違背第一及第二法則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边@可能就是有關人類、機器人、虛擬人的公理與基本正義。機器人、虛擬人不得危害人,而人也不得虐待、褻瀆、侵犯機器人、虛擬人。人學的正確引導十分重要,而相關立法以及標準化工作也要加快節奏,并且納入社區、企業文明建設和個人文明修養。美國心理學家卡倫·霍妮說:“現代人類學的最大貢獻之一,就是不斷擴大‘正常人’的范圍!睋,也可以說,只有不斷擴大人類“正常人”的范圍,才能擴大機器人、虛擬人的“正常人”范圍。——文創的人。自古以來,機器人就常常與游戲、雜技等娛樂性質的活動結合在一起,比如《馬鈞傳》記載的木人能擊鼓吹蕭、跳丸、擲劍,緣絙、倒立。更有與實際功用結合,比如《朝野僉載》中的木頭藝人勸酒:“洛州殷文亮曾為縣令,性巧好酒,刻木為人,衣以繒彩,酌酒行觴,皆有次第。又作妓女,唱歌吹笙,皆能應節。飲不盡,即木小兒不肯把;飲未竟,則木妓女歌管連理催。此亦莫測其神妙也!彼未短綇V記》記載了唐朝能工巧匠馬待封為皇后設計的鏡臺,開啟鏡奩,臺下小門打開,有木婦人持巾櫛、粉脂、髻花依次而出,皇后取之,木人即還。這種藝術與實用結合,就是如今風行一時、由國家推動的文創,但范圍要廣泛得多,主要包括文化創意和設計服務與消費品工業、裝備制造業、建筑業、信息業、特色農業等等,文化創意與實用產品相互賦能,讓生活更有藝術、更有格調。——生動的人?萍紵o國界,但“人”應該有特點。生活中千人千面,機器人、虛擬人也應該是共性與個性的統一體。未來的機器人,必然會逐步實現特色化,首先是中國化,進而是地域化,而且有企業的獨特面貌、獨特風格,以此形成形象品牌。虛擬人更是如此,由于它融合了AI、VR、自然語言、生命科學等技術,實現對真人的高度還原。將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專屬的虛擬人,置身于由相關新技術集成的具體場景、氛圍之中,個性化呈現將是順理成章的要求,以往只有藝術作品追求的典型性目標,將會成為塑造虛擬人的不二法門。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我們可能將迎來機器人、虛擬人的出生高峰。與其消極觀望,不如起而迎之,積極引導和規范。如果看準了它們能夠成為先進生產力,能滿足人民群眾美好生活需要,就應該主動作為,趨利避害。目前聚焦機器人、虛擬人主要是技術,但與此相關的哲學、倫理學、心理學、文藝學問題實際上已經橫亙在前,尤其不能回避的是人性與科技的關系,比如蘋果公司總裁蒂姆.庫克的憂心憧憧:“我不擔心人工智能會讓計算機像人類一樣思考,我更擔心人類像計算機一樣思考,失去了價值觀和同情心,罔顧后果!碑敶酥H,人學不能失語,要為機器人、虛擬人,更為人類,掌起一盞走出迷茫、危境的燈,勇敢面向遠大前程。
機器人、虛擬人來了,有風有雨,我們要走上前去,撐開一把油紙傘。